佛陀有一弟子阿难,一天在桥上遇见一女子,便一见倾心,可是自那之后再没有相见,失落的他便日日向佛祖祈祷,愿与那女子再见上一面。
佛祖感其赤诚,便问阿难:“你有多喜欢这女子?”
阿难说:“我愿化身石桥,受五百年风吹,五百年日晒,五百年雨淋,只愿那人再从桥边走过“。
“阿难,你可曾真的想好了?”
“甘为石桥,无怨无悔。”说罢,佛祖翻手一挥,阿难身化为石桥。
“阿难,我无法让那女子日日在这桥上走过,因这世界熙攘,全是自愿来往,可你化身为石桥却遭风吹,日晒,雨打,人踏。五百年间,那女子又何时会在桥上过?”
“放心吧,佛祖,我会好好等的!”
五百年间,女子一共四次经过石桥,第一次是秋风起,女子提着罗裙驰走了过去;第二次是细雨绵,女子撑着油伞疾行了过去;第三次是艳阳日,女子摇着团扇,一步一步踩了过去;第四次是庙市集,女子因为人太多,在桥上,驻立了一会儿而在这五百年间,每一年的货担,百斤化入车辙压了过去,每一年的岁收印入蹄印踩了过去,每一年的喧哗映入夜间消了过去,每一年的寂寞刻入心田浸了过去。
五百年终,佛陀来到石桥旁,落手一摸,阿难化作人形。
“阿难,你可等到那女子了?”
“佛祖,等到了,五百年间,我一共四次看到那女子,第一次,是她提起罗裙,须发轻盈,翩跹如蝶,甚是可爱;第二次,是她撑起油伞,神清骨秀,眉额微颦,甚是可怜;第三次,是她摇起团扇,娇俏信步,眉舒眼展,甚是可喜;第四次,是她驻足桥上,净立凝香,伫望江流,甚是可真。可是……”
“怎么了,阿难?”
“佛祖,我想碰一碰她的指尖,触摸她的温暖。”
“可是,阿难,五百年的风吹雨打换来的是四次擦肩,而你想触碰她的温暖可就不止这五百年!”
“佛祖,我愿化身为荫,忍受酷日焰毒;我愿化身为枝,竟可干枯无汁;我愿化身为茎,任其风尘肆虐;我愿化身为须,永远不见天日”。
“情不知何起,一往而深!”音落,佛祖,起手一摆。阿难化为种子,根于沙漠,一百年生根,二百年破土,三百年立杆,四百年分枝,五百年展叶,六百年附荫。
那一日,驼铃叮当作响,出嫁的姑娘,人群熙熙攘攘,她却附着红妆。
道旁有树,郁郁葱葱,累了!车辕降下,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棵树好像在哪见过,何处呢,又不记得。
“新娘子,发髻乱了!”
“哦。”松起发簪,绾成发髻,就靠在树干,望着树梢,须臾之后,她便起身,送亲的队伍消失在远方。
“阿难”。
“佛祖!”
佛陀,盘膝而坐,“阿难,她美吗?”
“美,蛾眉螓首,丹唇明眸”
“只可惜,天地媒证,十里红妆”!
“佛祖,我想问你一件事情。”
“阿难,莫非你还想成为她的夫君吧?”
“不是,佛祖,我想知道,她的夫君可曾受过我这样的等待?”
“受过,那一世,河旁石桥,只换得一次回眸;那一年,戈壁胡杨,只擦得一次肩膀;那一月,山中古寺,只求得一次驻往;那一日,骆铃叮当,才有这十里红妆“!
“佛祖,我懂了。我是爱她,但我不一定非要成为她的夫君。”
“阿难,为什么?你再经历一世一遭,便可以成为她的夫君,为什么肯止步于此?”
“佛祖,我化作树,除了看见了她的花容月貌,慵散嫁妆,我还感受到了她对远方的深深想念,她应该很爱他!”
佛陀笑,伸手一抚,阿难化为人形。
“佛祖,我不愿用自己的磨炼斩断他人的姻缘!”
“阿难,你可知因与果?”“回佛祖,‘有因必有其果,有果必产其业,有业必生其意,有意必染其心,有心必种其因’。
“那阿难,你可知缘的起与落?”“回佛祖,‘缘起必有其因,缘落必得其果’
“那阿难,你知道为什么和她有这场因缘而不是姻缘吗?”
“弟子不知!”佛陀从怀里拿出了天目镜,“阿难,来,看!”
一片茫茫的大海,波浪滔天,沙滩上有着一具女尸,刚打捞上来,没人认领,没人掩埋,捞尸人骂着又干了赔钱的买卖,看热闹的站得远远地,怕沾了晦气,路边的几个无赖,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赤身女子的乍泄春光,这时一位路人叹了口气,走了上去,脱去了衣衫,裹在了尸首上,这时无赖叫骂着,周围人小声议论着,路人见状就走了,这时一位书生背着包囊恰巧路过,看到女尸,心想暴尸荒野,沦为兽食,总比入土为安的好,于是便小心翼翼给掩埋了,之后便匆匆上路了。
“阿难,那就是你的前世!”
“佛祖,是不是今世的一些事情全是前世的映照?”
“没错,那女子今生会与书生共结良缘,报前世入土安葬之恩;与路人相思相恋,以偿路人遮身蔽体之情”。
“但佛祖,我有一事不明,”
“你说吧!”
“前世的恩终究是前世的恩,上世的情终究是上世的情,今世今生,我难道不能找一个我喜欢的人吗?”
佛陀哈哈大笑,“阿难,适才我经过圆音寺,讲”法华经“中’佛有微妙法,世间所稀所’,我问了众比丘一个问题,”在这婆娑世界,九山八海,因行果得之内,劫灭寂空之中,什么才是最珍贵?’”
“阿难,你认为是什么?”
“佛祖,可是我教佛,法,僧三宝?”
佛陀笑,“众比丘有说四禅八定的,有说般若波罗的,有说三世三界的,还有说四圣六凡的,最后一个小沙弥则说是因缘果报的,阿难,你说呢?”
“既可以都说对,又可以都说不对!”
“圆音寺梁檩之中,有一结网蜘蛛,在寺未成寺,僧未成僧时,便在此张网吐丝,你猜她是如何作答的?”
“弟子不知。”
“最珍贵的莫过于’得不到’与’已失失’。”
“佛祖,既说她说的对,又感觉不对;可要说她说的不对,又感觉她说的对”。
“所以我让她走入轮回,历经得失起落,不知轮回之后又有怎样的答案,可就在我抬手之间,我却听到了寺前的哭声,我低头一看却发现是一颗小草,阿难,你可知道那棵小草为什么哭吗?”
“不是喜叹化人之福,就是悲思成人之苦!”
“姑娘,那你说阿难说的对吗,”说罢,佛陀,敷足而起,随手一抓,隐隐风沙中走出一个姑娘,阿难看见女子走出,感觉见过又没见过,没见过又见过。
“世尊!”
“姑娘,你说阿难说的对吗?”
“不对,那棵小草在砖未成砖,瓦未成瓦时,就望着蜘蛛,世尊让蜘蛛走入轮回,小草一叹轮回之苦,二怕人事之凶,三恐世事无常,四恨自身无能,五悲莫在身旁,六求常伴左右!”
“确实,那棵小草在门前偷偷地望了蜘蛛三千年,倘若他不哭,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阿难,你认识这位姑娘吗?”阿难看着姑娘,亭亭立,莲脸嫩,眉黛巧,云鬓长。
“不认识!”
“阿难,莫着于相!”
阿难对上姑娘的眼神,感觉他们好像认识好久,好久,但却记不得彼此样貌。
“说相识,不识相貌;说偶遇,仿若过往”。
“三千五百年前,一个女子来到我庙前祷告,说她看过一位面如满月,目如青花的僧侣,一见倾心,愿求一生相伴,我说佛门弟子,一不动凡心俗念,二不入色欲嗔贪,女施主还是请回吧,女子说,只求成全,别无他愿,我问莫非你想扰佛门清净,毁他人修行不成?那女子反而问我,喜我所喜,爱我所爱,有何罪过?我问,你可知道出家之人,出家一路,一路艰苦?你要伴出家人,就要走过他的艰苦一路,可愿?他说我愿。
于是,三千五百年前,她化身为石,以尝清心寡欲,五百年后,凿石取矿,以知戒规严律。两千六百年前,铁铸栏杆,立以石桥,看桥间人来人往,以明佛门清净,看透世相,五百年后,风蚀铁锈,携裹而行,以形圆寂之后,世相非相,佛门中人,事事无常;两千一百年前,堕入黄沙,任其飞扬,以懂法无长法,相无长相。
“阿难,你认识她吗?”
“佛祖,我好像想起来了。”
“阿难,你凡心已动,她劫数已渡,我命你与她结为夫妇,以成秦晋之好。”这时女孩儿低下了头,羞红了脸。
“佛祖,我……”女孩儿抬头“世尊!我不愿强人!”
“呕那片刻之后,我要让阿难去忘川河畔看一看彼岸花开未开,若是开花,则摘花,若是未开,则取叶,你可愿同往?”
“我愿”,“佛祖,不可!”
“看见了吧,姑娘,你愿意,阿难未必愿意,就算阿难愿意,我也未必愿意,这又是何必呢,为何要如此执着?”
“心不知何以,一动而倾。”
阿难问“你!可知彼岸花开在哪里?”
“黄泉大道”。
“那,若阿难在摘花时,你能取到叶,亦或在阿难取叶时,你能摘到花,我便在大雷音寺为你二人主持婚礼,让诸菩萨皆为你们许下祝福,可好?”
“此话当真?”
“佛祖,不可!你!可知什么是彼岸花?”
“曼珠沙华彼岸花,花谢花落叶无暇。黄泉路旁引灯照,永生永世无情果!”
“姑娘,既然知道,那又为何执意要去呢?”
“世尊,如果万一有一朵呢?”
“可是如果没有如果的那一朵呢?”女孩儿望着阿难“虽无结果,瞬间刹那,也是相伴,即是圆满。”
阿难疑惑地看着女孩“为什么‧”
“因为,你是阿难啊!”
“哈哈哈”佛陀,用手一挥
阿难发现,这一次,他变成了樵夫,而他的妻子原来就在他的身旁!
佛陀下了山,见一溪边,金蝉戏金蟾。
好金蟾,舌吐似电,好金蝉,腾挪躲闪。
“别玩了。”说罢,一白衣僧人现于眼前,合十抚掌,“师敬!”
“金蝉子”,“师尊,阿难师弟呢?”
“明知故问!”
“师尊,我有些地方看不懂,想请师尊指教?”
“说吧”
“师尊,阿难师弟如果是先被前世的经历所引导,后被女子的行为所感动,可到头来阿难师弟所喜欢的不终究是另一个女子吗?那阿难师弟的这一遭又有什么意义呢?难道是为了顺应前世的映照,还是为了补偿女子的磨难?”
“金蝉子,情已种下,终会开花,你没有看到阿难的心已经动了吗?”
“遍地开花,几人结果?师尊若不是你拿天目镜点化,若不是你让那女子出现,阿难师弟看得透以往,找得到身旁?在世上,又有几人能有这殊荣?所以到最后又会有几人看得清过往,看得见周遭?”
“金蝉子,再好的情,种下,没有缘,也不会开花的!阿难化身为石桥时,她在,阿难化身为种子时,她也在,所以缘一直都在,我就算不在,缘也在!”
“可上一个女子,师弟也都在,”
“可她不在!”
“那她的夫君上一世不也不在吗?”
“可她在”
“她在,仅仅是因为她的上一世,他埋了她吗?”
“她愿意在。”
“她愿意在,就因为上一世,只是他埋了她吗?”
“金蝉子,如果今世全是上一世的映照的话,那还要今世有何用?上一世是上一世的恩,现一世是现一世的情!上世的恩不一定有今世的情,现世的情不一定有前世的恩!上一世终究是上一世,今一世终究是今一世,人都是活在现当今之中!”
“可师弟终究是应照了上一世,附衣之后,匆匆而过了!”
“谁曾说过镜中的女尸,是那女子了?”
“那,是谁?”
“那是阿难!”
“莫非?”
“对,是今生相伴的女子掩埋了阿难!金蝉子,我问你,什么是相?什么又是心?”
“师尊,自由自在是相,无忧无虑是心。”说完,金蝉子撅了在南边娑椤树上的一小枝,握在手里。
“金蝉子,世人都在在意到底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,而这世界往往是假变成了真,真变成了假,殊不知,到了最后,真终究是真,假终究是假! ”
“所以师尊,是不是就有了,相与非相,愿与不愿,心与无心?”
“金蝉子,世人都问我,为什么?怎么做?在哪里?殊不知,时光的来往自会把是你的给你,把想要的给你,把不要的拿走,把不是你的剥去,而看不清的往往是一颗颗迷惘的心!金蝉子,也许这世界并没有错,而是人看错了!”。
—石桥禅